舞動虛擬

艾琳.曼寧

發生學方法(genetic method)的使用,試圖避免落入固定思想分類的模式之中,因為此種系統會在找到創世源起之後介入,透過已知的論述系統,將對象物的整體性劃分為細項的類型和種類。(西蒙東Simondon 1969 : 20)1

將身體想成技術性(technicity),並將技術性想成對創意推展是必須,而非僅視其為某種科技 (techonology)。將技術性想成是身體化(bodying)的條件,是使後者成為可能的約束條件,將身體想成是參與生活的關係性環境(relational environment)——即相關聯的環境(associated milieu)——之機械動力,而這樣的身體——在此我所強調的是舞蹈身體(dancing body)——是我們在思考舞蹈和科技領域的起點。

讓我們回到在動作中的感知身體,它是由提供訊息的技術性之相關環境所共同組成的。相關環境是永遠無法事先知道、永遠無法在某個步驟前決定的中介場域(field of the between)。所有的步驟都是創造,而之所如此是因為層次上的跳躍,會帶出如同全新環境之新的關係叢(relational constellation),讓我們將技術性置於舞蹈身體的相關環境中。

技術性邀請我們在動作的概念中納入即興的技巧,後者包含某種不確定的空白邊界(margin of indetermination),即興不是添加在已經構成的身體之上,其自身即為一種存在的模式:它讓身體向差異敞開。即興是一種形式生成中的動力,是動作所需的一組新條件;它是創造關係性的新相關環境時所需的技術程序;即興是無法維持的,它在機械性身體成為多重(become-multiple)時做為一種轉折點。從習慣到創造,再回到習慣時不是回到初始的一種折返,而是一種穿越,朝向多重身體的一種傳導(transduction)。機械性身體:這種身體總是超過其工具,超越其形式,與其自身的創造性過程一起進行創造,而它也永遠不只一個。

科技經常與「新事物」劃上等號,而技術性也與新穎有關,但是這只有在非線性的時間中才是如此。在持續且有力之不同層次間來回翻摺的過程中,技術性為創新製造出條件,技術性與公制時間無關,它不關心歷史意義上的當代性(contemporaneity),而它之所以是「起源性的」是因為它是「個體發生的」(ontogenetic):即朝向生成(becoming)的姿態。

機械性身體的技術性永遠不是一般性的,舉例來說,舞蹈身體是以進場、橫移及平衡來進行分層。它藉由由亞穩態(metastability)和時空化(spacetiming)的傾向所描繪出來,舞蹈身體的技術性做為關係性環境,只有在條件足夠精準,而激使身體-生成(body-becoming)超越其動作換移習慣時,才會創造出機械性身體。技術性讓舞蹈身體在重新組構的時空中,得以演變並維持湧現(emergent),它讓身體超越人的身體,超越單一身體。

技術性並非否定生物性,也沒有偏袒高科技性(technological),身體是在個人與其個體生成相連結時,才成為身體,並在現實中啓動了虛擬的溢流(overflow of the virtual)。對西蒙東(Gilbert Simondon,1924-1989) 來說,技術性機械和人是類似的:二者所形成的關係是關聯性的,而非位階性的,這個關係是由一種潛能所創造的,這種潛能並非源自二者的獨特元素(他們的器官;它們的零件),而是來自其構成元素的開放性重新組合——即不確定的空白邊界。「人身處在與其一同運作的機器之間;人與機器的在場是一種永無止境的創造;人類的現實,即被固定且凝聚在功能性結構中的人類姿態,就存在於機器之中。」(1969:12)

有一個常見的錯誤,是想藉由西蒙東試圖消除的區分方式來構建人性。人類和機器並非不同的個體:身體曾一度是有機而技術性的,就如同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瓜塔里(Félix Guattari)論述的「無器官身體」(body without organs)一樣,機械性身體一直都不是透過器官的自動調節或指揮身體的技術而預先形成、預先安排好的。身體尚未形成,其形成是依據關係,一種技術—生理—運動中(technico-biological-in-movement)的關係,做為一種開放概念的機械身體,著重在創造而非內在性(interiority),它永遠不會認為自己知道身體的能耐。

將身體設想成個體,首先假設了一種有限的物質形態,而去思考被相關環境推入關係性生成中的具感知力之運動身體,即意味著優先考慮這個生成中身體(becoming-body)在共同構成的時空之中的發生(genesis) 。這樣的個體發生的身體一直都與其技術性有關,同時也與所有在相關環境中的技術物有關,由此觀之,它不能被侷限性地定義為某人或某種技術物種的附屬品:對它的探究必須依據其發生的條件來進行。

機械性身體,做為一種亞種(infra-species),其發展是由關係性相遇的發生所開始的,它意味對舞蹈身體的再定義,以其「『絕對編碼姿態的身體/肉身』逃離替代性身體」(Gil 2000),舞蹈身體活躍在其提供訊息的個體發生之中,它是過度表達的。對吉爾(Jose Gil)而言,「過度表達」(overarticulation)意味著突顯身體的技術性——西蒙東稱之為身體個體化的前個體分享,即形塑其傳導之潛力的溢多(more-than),過度表達意味著身體無法容納其自身的這個概念。身體成為舞蹈身體,是因為它呈現出其超量的表達潛力,它的過度表達不是透過賦予內容形式,而是藉由突顯竄流之技術性的虛擬分享,過度表達讓身體的虛擬性(virtuality)得以被感知。

過度表達是沉浸在技術之中的,雖然它無法以技術來實踐,過度表達是一個動作在開展中之潛力所激現的,它是動作的過量——是充滿所有動作創造的表現性微動作——它超出身體的形態,讓身體朝向舞蹈環境的創造而敞開,而舞蹈身體可以是行走的身體、沉睡的身體,即是此身體之技術性使其自身超越身體習慣而敞開。

旋轉(spiral)即是形成舞蹈身體的過度表達:旋轉在被舞者創造出來的同時,也創造出舞者,這樣的旋轉是無法被舞出來的;它是延時(duration)而不是形式,當這個延時被舞蹈呈現出來時,就成為技術。要做出旋轉即是以旋轉的技術來跳舞,身體必須化為技術性,才不會將自身強加於旋轉之上(而使之靜止下來),身體要變成創造中的旋轉技術性,才能舞出旋轉。

要舞出旋轉意味著要超越旋轉的形態、形式或動勢,意思是要舞出旋轉的過度表達,要舞出一個旋轉動作的未來,同時,最重要的是,要舞出動作的技術性——即消逝中的當下之過度表達。

隨著亞穩態的旋轉緩慢下來,身體則重獲某種穩定性,然而生成中的旋轉其技術性被保留下來,即便在緩慢下來至靜止的情況下也是。旋轉沒有消失,其潛力仍以虛擬的方式維持著,它不被歸於技術的階級之中,而是承載了技術性。虛擬性無法被表達——它不存在於被稱為語言的象徵符號世界——它只能被過度表達,被生命所經驗,而且此生命的品質——旋轉的虛擬潛力——將投注於每一個接下來的旋轉。

動作的虛擬性——其技術性和過度表達——不是外加於身體上的:它會身體化,身體化具有表達性,但它無法被捕捉,因為身體的再現表徵被削減,因而剝奪了它們的虛擬性,這即是舞者的悖論:因為虛擬性無法單獨存在,無法以語言捕捉,也無法單獨被觀察到,但是它可以在舞蹈中呈現,可以在動態中被感受到,這即是吉爾對於「日常」動作和「舞蹈」動作的劃分。並不是說日常動作不是由技術性和過度表達所構成,而是習慣性動作傾向於弱化其自身的旋轉潛力,日常動作更多是以工具性為基礎,而非是以技術性為基礎:「工具不是單單由形式和物質所製造而成,它是由依據某種功能性計劃的技術元素所製成,並藉由製造活動以組裝成穩定的結構」(Simondon 1969: 72)。雖然工具性動作起初具備過度表達的潛力,但它大多不會延長,也因此大多不會讓人感受到形塑動作的過剩狀態。

然而這不代表工具不能成為技術,或「日常」動作無法產生強度。技術性是因為動作之延時的感受經驗而成為有形的行動,而當動作變成習慣性時,其延時之潛力則被背景化,這需要複雜的技術,但這是與過度表達相反的技術、是極小化的技術、是去除那使舞蹈動作複雜化的虛擬性溢多的技術。在日常的動作中所發生的個體化會減少而緊密化,同時個性化則不斷在其延時的過程中冒出頭來。舞蹈的技術性延伸為個體化,使形式的力量可被感受到,這即是其過程的強度,動作在這個強度的極限實現,藉此使其形塑訊息的發生被感受為事件。

隨著環境技術的發展,作為事件的個體化和個體化之間的主動界限也越顯重要,我們要避免落入動作/技術的二分法之中,反而要將動作想成是技術性的潛力所在,而技術性則像是貫穿創造過程中形成的技術,無論其是有機的或技術性的。

進行移動即是過度表達的萌芽,舞蹈即是在移動的同時,也讓之間的間隔保持活躍的狀態,此謂間隔即是過度表達之潛力的構成要件,此過度表達的潛力無法被辦別或重製,但將會投注於接下來的每個動作之中。舞蹈突顯身體過度表達之潛力的技術性,而科技能提升這種過度表達的潛力,但也只能間接達成。再進一步明確地聚焦在過度表達上便是將之實現,如此會將其虛擬性剝除,被實現的過度表達僅只是置換(displacement)。數位科技與移動身體合作的危險在於,它傾向突顯置換而非擾動,聚焦於現實性(actuality)而非虛擬性。雖然當代動態偵測軟體已愈來愈能處理微動作,科技的缺點還是其傾向聚焦於已經在動態中的身體(這是由科技所啓動的),或為舞者創造出完全內在化的過程,以致於將舞蹈身體也異化為內在性。

過度表達是動作過量的振動性共鳴——即實現下的過剩。它為與動作中的計時事件所共存的延時動作創造出場域。這種技術性是最先進的動作偵測:它已經讓動作中的虛擬性產生共鳴,且比任何當代科技所能達成的都更廣大、更精微。而與科技共同構作的關鍵在於,透過這種技術性的投入,在動作過度表達呈現其自身時與其合作。而沒有這種虛擬潛力卻又以科技做為一種外加的科技性提升,將永遠無法創造出這種過度表達——即舞蹈的技術性。科技必須被融合——而非是外加的——其融合的程度是要投注於不確定的空白邊界,即動作中的身體。科技必須參與發生中之動作的動力。

舞蹈能夠將生成中的身體推向其自身潛在技術性的極限,將科技加於動作中的感知身體「之上」,將無法創造新的身體,它只能複製相同的基礎,此基礎是以先前已經構成的移動身體和外加的科技為前提,所以只能透過此一基礎的再創造,舞蹈的技術性才能產生。

動力是透過相關環境所浮現。它啓動產生形式的力量:「形式不參與形式,而是參與關係性的基礎(基底),其為所有形式的系統,或可說是形式之傾向的共同蘊藏,甚至在它們個別存在並被形構成外顯系統之前即已如此。」(Simondon 1969: 58)。相關環境做為虛擬性、可能性和力量的網絡,是構成機械性身體的關係性基礎。機械性身體的出現是關係性的,它們的存在永遠不會先於周圍環境。身體的形成永遠不會終止:它在與關係性基礎(relational grounding)的關係中被啓動,這個基礎與其環境和構成它的複雜系統,保持著亞穩態平衡(metastable equilibrium)。相關環境是自我調節的,但其自我調節永遠不是對稱的。它貫穿事件,推動諸多去相位(dephasings)而啓動傳導。身體在成為主體之前先為個體(individuation),機械身體不是一種身分,它是一種在形成中轉變的個體,由關係的相關環境獲得訊息:「雖然相關環境是恆定的(homeostatic),各種結構被一種非重現的因果關係(non-recurrent causality)而活化,每個結構則往其自身的方向發展。」(Simondon 1969: 59)

要以新的方式結合舞蹈和科技,就意味著要為個體化維持環境形勢的活力,這表示要讓虛擬的效果能被感受到,突顯技術性,並參與動作的過度表達。而要與過度表達合作,重要的是要了解科技的限制,特別是技術性和科技之間的差異。數位所帶來的最顯著的挑戰,就是必須先以參數預先測繪出系統,這些參數則會將生成限制在或多或少已經預先定義的層級,數位編碼的0與1組合沒有虛擬性能夠存在的縫隙,也因此無法「理解」虛擬性。

就如許多藝術家、編舞家和舞者開始發現的,這不會走入死胡同,而是走向一種強制作用,即必須在系統中操作、置入不確定的空白,啓動其關係的相關環境。將數位與類比混合,將其條件推升至極限,獲得的即是竄流於事件中的虛擬性。不要期待科技能夠測繪這種虛擬潛力、不要限制動作以求其符合科技參數、不要預期觀眾會因為無法感受到的東西而感到興奮,找出能啓動有機的與機械的之間新關係的新技術,磨練這些技術的同時,也要記得我們不知道身體能做到什麼程度。

這個過程暗示著技術物的創造,它們混合科技與類比,即非純粹工具性亦非完全身體性,與其說是物件不如說是形成中之傾向,將這些技術物想成是創造出讓人驚喜之條件的程序。別想著要預先建立有形的組織關係,反而要向相關環境敞開心房,這種環境會推動個體發生學機器(ontogenetic machine),而其目標是使舞蹈身體之技術性可以被感知化,讓縈繞在舞蹈的過度表達能變得顯而易見。也因此,與科技共舞,意味著朝向不去強調也不去定義的身體、動作與關係,透過創造,舞出在動作形成中固有的內在未來性(immanent futurity)。

註解

  1. 筆者翻譯。
  2. 「異教徒」是另一個當代群體和個人用以自我描述的詞彙。它對某些關係和承諾的主張方式,與「基督徒」或「人文主義者」等相同。
  3. 在此必須注意的是所謂的「新」指的是與泰勒的「舊」方法形成對比的理論路徑,而不是指多元生活方式或實踐本身的歷史長度。

參考書目

  • Simondon G (1969). Du mode d’existence des objets techniques. Aubier Montaigne, Paris France. 28 Nov. 2022
  • Gil Jose (2000). Le Mouvement total. [Unpublished manuscript].